外地人的占領 中國最大移民縣義烏的外來人口管理困局

    海莉亞那天早上還沒起床，窗外人聲鼎沸，她知道有事情發(fā)生。

推開窗，循聲看去，“挖掘機和推土機正隆隆地開進，塑料布、木板、竹架子搭起來的窩棚被推倒，地基被鏟平，護村隊的人抱著一大摞棉被和家什，扔到空地上，用火點著。”

22歲的新疆穆斯林海莉亞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有點心悸。半年前，她還是寧夏同心阿拉伯語學院的學生。

她租住的樓外面是一大片棚戶區(qū)，居住3000名外來“淘金者”。低矮錯落的窩棚里，男女老少多數撿破爛為生。當天，海莉亞在樓上靜靜地圍觀，足足看了一上午，直到現場灰飛煙滅，700余畝平地上的窩棚夷為平地。外鄉(xiāng)人在推土機的強力面前瞬間瓦解，作鳥獸散。

有媒體報道稱，強拆棚戶區(qū)是因為“臟亂差不符合義烏這個新興特區(qū)的形象要求”——3個月前，經國務院批復，義烏一躍而為大陸第10個經濟特區(qū)。但義烏宣傳部官員告訴本刊記者，那片棚戶區(qū)長期以來占用本地村民的農耕地，拆違只是對違章建設用地的恢復，媒體放大了負面的效應。

雖然這天的事件被網友稱為“對中國最大棚戶區(qū)的強拆”，但它并沒有引起一絲余后的風波——除了在本地論壇上，本地居民和外來居民之間有關城市包容度、外來人口與本地人的生活隔閡、利益沖突的口水戰(zhàn)仍在激烈展開，而在其中，很多為外地居民抱不平的還是本地網民。

外地人的“占領”

早在2005年，義烏被世界銀行、摩根士丹利等機構認定為“全球最大的小商品批發(fā)市場”之前，這里的小商品專業(yè)批發(fā)市場已經歷了20多年發(fā)展，外商云集。之后，鑒于外國人持續(xù)增長的情況，義烏成為全國唯一一個具有審批、簽發(fā)外國人簽證和居留許可權力的縣級城市。

根據最新統(tǒng)計數字，義烏外來人口目前有143萬人，本地戶籍人口70多萬——在中國的縣級市中，無論從外來人口的絕對數字還是人口占比來看，義烏都堪稱國內“最大移民縣”。

不只數量龐大，外來人口的國別、民族及地域分布也堪稱最豐富。義烏本是純漢族聚居區(qū)，如今，全國55個少數民族，有48個在義烏聚齊。苗、布依兩個民族的外來者過萬人。來自137個國家和地區(qū)的外商常駐此地采購商品。

1990年代末，義烏小商品市場已擴建四期，鼎盛向上。樓詡君那時在義烏廿三里鎮(zhèn)派出所當教導員，他記得當時該鎮(zhèn)外來流動人口不過3萬，現在已超過10萬。

本世紀初前后，義烏開始建設第五代小商品市場，即國際商貿城。市場擴張、大量商戶和外來人口的涌入，原有狹小的城區(qū)無法應對。宗塘村等大批近郊村莊被列入了舊城改造規(guī)劃—1980年代初，宗塘村還是全村遍地是豆腐作坊的窮村，現在，僅就對外地人出租房子一項收入，全村就能年創(chuàng)收5000多萬元。全村人不超過1500，外地人就有一萬多。

對海莉亞這樣的上班族，宗塘村村主任宗產寶不擔心。讓他頭疼的正是之前住在棚戶區(qū)的人，“那些人不僅撿破爛，也附帶偷東西”，他忿忿地說，宗塘村民放在門口稍微值錢一點的東西，比如電瓶車，一根煙的功夫不到，就不翼而飛了。甚至連居民樓梯口的鋁合金門窗，也會在一夜之間被人撬光門框，玻璃碎了一地。

這個棚戶區(qū)，原本是2005年前后為了配合舊城改造，為遷出的居民臨時搭建的過渡房。當新房建成、居民遷入后，這些空房被在義烏撿破爛為生的外來人口迅速占領。就此，臨時過渡房變成了“拆不掉”的棚戶區(qū)。

當年，江東街道和宗塘村組織了第一次強拆。但風聲過后，棚戶區(qū)不但重新建起，規(guī)模還變得更大了，從村東首一直延伸到山腳水庫邊上，占地700多畝。最多時，這里住了3000多名外鄉(xiāng)人�！艾F在，一說起宗塘村就是‘有名的垃圾村’，把我們村的名譽給毀了。”當地人忿忿不平。

但在5月底的最后清除中，有村民在現場看到強拆時，突然開始不忍心�！翱吹匠枪芫瓦@么強行踏進去，老的跪在地上磕頭，小的光著身子哭，”他走過去勸說。街道辦的人詫異了：“你怎么幫他們說話？”

對這個與他們?yōu)猷徦奈迥甑呐飸魠^(qū)，村民的情感不覺間變得復雜。

其實，以近1比10的人口比例，在宗塘村，外地人占壓倒性優(yōu)勢�！霸谧谔链澹�我們本地人還會受外地人欺負，本地人和外地人發(fā)生矛盾，本地人都是吃虧的�！碑斄�9年村主任的宗產寶說，“我們這里派出所都是這樣的，本地人怎么抓、怎么講都沒關系，外地人不敢碰，碰的話，矛盾鬧大了，有些是國際沖突，有些是民族矛盾�！�

對外來人員管理隱忍的這一說法，得到警方的印證。樓詡君1996年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無論是帶他的老民警、還是所長或是分管政法的領導下來，總是教育他們：義烏人和外地人發(fā)生沖突，在法律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要適當偏向于外地人�！半m沒有形成文字的東西，但義烏這邊一直有這樣的觀念�！�

義烏政府一位官員解釋稱：“相對外鄉(xiāng)人，本地人占有資源多，總是強勢點，如果政府再傾向本地人的話，外鄉(xiāng)人沒地方講話，恐怕無法待下去。義烏是個商貿城市，以后誰還來這個地方做生意，還怎么發(fā)展？”

因為害怕出門在外被欺負而抱團，是各地的外地人都會采取的方式。義烏也不例外。

一位當地媒體記者稱，在義烏的河南、甘肅、青海等地外來人喜歡串聯，一般都入網虛擬網短號（中國移動等電信運營商建的虛擬網，長號即手機號碼，短號則獲得更優(yōu)惠的服務，不過僅限于在同一虛擬網的人互相通話），一旦老鄉(xiāng)有什么麻煩，互相聯系方便。

河南西華縣來的出租司機李師傅來義烏不過半年，已經加入了西華在河南的出租車司機虛擬網，“網上有500多人，都是我們一個縣的。老鄉(xiāng)聯盟有好處，路上看到老鄉(xiāng)的車歇火，或與人發(fā)生刮擦，一看到他的牌照都會主動停下來。要是受到別的地方人欺負，接到信息后，我們都會馬上按下客滿的指示燈，空車跑過去幫忙�！�

“外地人打起架，幾百人一下就到了，都是身強力壯的，而我們村里要叫出幾百個年輕人都沒那么容易，大家各有各的事，就是叫也叫不來�！弊诋a寶感嘆本地人的弱勢。

“老鄉(xiāng)會只是個初級形態(tài)，多少帶點暴力和鄉(xiāng)情的盲目沖動�！绷x烏大豐財富有限公司董事長趙健發(fā)2003年從山東來義烏務工，從打工仔開始一步步發(fā)展到今天有自己的企業(yè)。當年他也加入過老鄉(xiāng)聯誼會�！耙郧暗睦相l(xiāng)會沒有規(guī)矩，大家有什么事情，腦袋一熱，就一起上了�！�

現在，趙健發(fā)加入了在義烏的山東省商會。在這個商會里，登記在冊的商戶有347家，常聯絡的山東籍務工人員有幾千人。商會的管理機構是義烏工商聯、民政局，指導單位是市政府協(xié)作辦。

外省市駐義烏的商會，原本用于企業(yè)會員間信息發(fā)布和商機應對服務，從今年開始，被當地政府賦予了矛盾糾紛居中調停和司法調解的新職能。義烏山東商會秘書長楊榮壽告訴本刊記者，“義烏人在這方面的智慧相當可以”，他們能夠把政府的構想努力延伸到基層各個觸角上，并且都能發(fā)揮作用。

今年，義烏市司法局組織了兩次商會的培訓，規(guī)定每個商會至少要有1-2名司法調解員，專門負責協(xié)調會員企業(yè)及外來打工者在從事社會經營活動中的摩擦沖突。

就在培訓后不久，山東商會一位會員與福建莆田人因小事發(fā)生了肢體沖突。對方出手很重，山東人腦袋被酒瓶砸出血�！爱數厣綎|老鄉(xiāng)得知此事后，發(fā)誓要把它干回來！”福建莆田人在義烏經商務工人員比山東人多，雙方的沖突一觸及發(fā)。

楊榮壽得知后，找到福建商會想了解一下情況，卻發(fā)現打人一方所在的莆田商會會長正好是熟人�！捌匠２皇墙洺：染频膯幔孔�下來，兩下一調和，矛盾就化解了�！睏钫f，今年商會還出面幫剛籌建的青海駐義烏商會會長成功調解了一起義烏本地人與青海穆斯林回族的交通糾紛。

“各地商會之間平時有交集，有些民族或是地域文化差異造成的隔閡和矛盾，通過本鄉(xiāng)人用本鄉(xiāng)的風俗習慣去溝通、解釋，效果會非常好。”楊榮壽說，目前正式備案登記的各地商會總數已有28家，經義烏工商聯審批的有38家，省級商會有山東、湖北、四川、安徽等8家。

看到商會勢力在社會維穩(wěn)方面的種種好處之后，義烏政府今年將指導在義烏的新疆人籌建繼青海商會后的第10個省級商會新疆商會。

警務創(chuàng)新

義烏一位資深警官總結稱，浙江義烏和廣東東莞等地在治安的形勢和特點有很大共性，如外來人口流動性大、外來人口和本地人口的倒掛嚴重。甚至通過警方監(jiān)控能發(fā)現：往往廣東出現一種新型犯罪手法，義烏接著就會發(fā)生——由于義烏市跟廣東番禹區(qū)是“共建城市”，因此兩省警情互動交流近年來頗為密切。

不過，兩地的管控手段不太一樣。比如，廣東一些發(fā)達城市城郊結合部摩托車盜搶猖獗，久治不愈，廣東一些城市最近采取取消城市摩托車上路來試圖根除這種現象。義烏在2004、2005年前后，同樣出現了嚴重了摩托車盜搶現象，義烏專門開發(fā)了一個系統(tǒng)，對所有外地摩托車購買后去向實施登記監(jiān)控，同時加強街面打擊力度，摩托車盜搶案迅速減少。

另外，在外來流動人口的管理登記方面，兩地都取消了暫住證的辦證收費。浙江外來人口的做證和照相收費全部由政府買單，廣東則是公安不收，政府還在收取。

不過，兩地經濟結構不同，兩地外來人口結構也有差別，這也是即使被一地證實為成功的管理模式難以復制到另一地區(qū)的原因。比如義烏這樣的商業(yè)社會中，今年替人跑單的打工者，明年可能就自己當老板了；而在廣東一些地方，高度單一的某一制造業(yè)吸引來的外來務工人員也往往是單一色的工人，他們雖然有換老板的自由，但轉換工種和向上發(fā)展的機會都很少，相應的，管理難度卻很大。

義烏另一項創(chuàng)新是“外警管外口”的警務管理模式。鑒于在義烏的新疆及中東穆斯林很多，義烏上報公安部協(xié)調，請新疆伊犁市定期派出兩名民警、一位副局長到義烏任職，因為“在警務處理中，本地警察更了解并尊重對方的民族傳統(tǒng)和習慣，處理起來會更少磨擦”。這一政策實行多年，義烏沒發(fā)生過一起維吾爾族民族矛盾沖突。該模式后來被公安部作為先進經驗推廣。

軟性環(huán)境建設

其實，義烏地處浙中丘陵，城市發(fā)展空間小，土地資源匱乏，劇增的外來人口更容易給當地帶來諸多流行疾患、人員就業(yè)和社會穩(wěn)定等問題。義烏歷年犯罪群體中，80%以上是外來流動人口，而外來人口犯罪率為千分之二，最高時達到千分之三點五。盡管比例不高，但基數大，流動人口給這座城市帶來的管理壓力巨大。

“義烏在編警察不足1千人，這個配比是按照常駐人口來配備的。警力吃緊，一線民警普遍壓力很大�！睂αx烏這樣的新型移民城市管理，浙江省警察學院的一位副教授認為應“軟硬兩手抓”。事實上，這個城市擁有縣級市中網點最多、設施最好的社會治安網絡監(jiān)控系統(tǒng)，義烏治安動態(tài)視頻監(jiān)控系統(tǒng)還成為公安部指定的公共安全行業(yè)標準，在全國范圍適用。

不過，執(zhí)政者已經很難像過去那樣應對矛盾游刃有余，多數時候，還是千方百計平衡各方利益，求得社會穩(wěn)定。但在各類矛盾沖突應急預案中，義烏政府最強調的是要灌輸給本地人一種意識：義烏有今天的輝煌，外來建設者們功不可沒。

義烏政府特別樂于推廣討論“義烏精神”這類務虛話題，被政府提出的“義烏精神”最終被定為“勤耕好學，剛正勇為，誠信包容”。最后四個字，在這座新興移民城市常常被提及�！安煌�于深圳等沿海經濟特區(qū)，義烏經濟是由早年‘雞毛換糖’式的小農經濟發(fā)展到今天這種大格局的，義烏人知道，要發(fā)展就不能排外。”義烏市政府一位官員稱。

這種意識最終成為這個縣城的“城市文化”，義烏人甚至為自己的寬容和多元而自豪。比如他們認為，同為大陸知名的一些商貿城市，原來市場規(guī)模和名氣都大過義烏，但后來據說因為當地人長期排外傾向嚴重，使得一些地方的商人不去那邊進貨，最終落在了義烏后面。

這樣的說法并非沒有道理。義烏人嘴里的其他商貿城市，有的的確一度存在可怕的綁架和欺詐外地商人現象，而地方政府卻在長年扮演包庇的角色，最終令許多外地商人望而卻步。

此外，雖然義烏被認為是“商業(yè)浮華社會”，當地有商會領袖卻認為，金錢的主流價值標桿也正具有好的引導力，能促人奮發(fā)向上，一心賺錢，不在其他方面走邪路，有利于減少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因此，打造公平暢通的創(chuàng)業(yè)環(huán)境，打開外來人口的向上通道，也是社會管理的治本之策。

“義烏就像香港，完全是資本主義社會了。在成熟的商業(yè)環(huán)境里，公平、公正的原則會自動確立，不用刻意去做什么創(chuàng)造公平的工作。在這里，不同國籍、民族和地域的人，包括本地人在內，都是一樣靠打拼奮斗的。政府對大家的服務也沒有不同�！�

從結果看來，漂在義烏的人們，一段時間之后，大致都會在三條路中選一條：打工起步，在義烏商業(yè)氛圍的感召推動下，邁入商界創(chuàng)業(yè)；在公司掙到越來越多錢，成為心里踏實的新義烏人；把義烏當成人生驛站，轉戰(zhàn)他處或回家。

“只有正規(guī)表達和維權渠道暢通，其他非正規(guī)渠道的生存空間才受到壓縮�！闭憬�省“平安辦”有關官員稱，中國內地所有31個省級行政區(qū)都有人在義烏，江西、貴州、河南三省人數列前三位。其中僅江西一地20多萬，河南人有17萬。少數民族有7萬余人。義烏在1990年代末，就允許外來人口參選本地的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少數民族和外籍人士列席地方“兩會”，這在大陸各地亦屬先行先試。

而據義烏外來人口辦有關人士透露，義烏準備借鑒推行慈溪和諧促進會、臺州共享基金會等吸收外來人口共同管理社區(qū)的模式，推動外來人口主動加入本地組織，參與公共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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